第三十三章 商议
十年不曾见面的夫妻，现在又重新坐在了一起。
晚上十一点半，狭窄老旧的客厅里，灰白扑朔的灯光照着桌上的诊断材料。
男人冷冷地说：“秦璘不愿意动手术。”
女人反问：“不动手术？你知不知道小璘的情况有多严重？不动手术怎么办，等死吗？”
“我问过医生，动手术的风险太大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？”
“吃药，保守治疗。”
“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！你知不知道小璘那天疼成什么样子？路都走不了，你知道吗！”
“你为什么非要秦璘受那样的罪，你以为动刀子是这么简单的事？我联系了一个老中医，专治肿瘤，明天十点，带秦璘去看病。”
“要带你带！”
“你小声点，秦璘已经睡了。”
“不要吵架……”秦璘打开卧室的门，揉揉眼，走到客厅去，“妈妈……”
女人站起来：“小璘……”
“不要吵架……”秦璘睡意朦胧。
在这套老房子里，时间似乎倒退回以前，他们曾经历过的场景再次上演。
男人依旧冷淡：“袜子也不穿，快回去穿好衣服，别感冒。”
女人走进卧室找出一件外套，柔声说：“小璘，快穿上衣服，不要受凉了。”她拉着秦璘的手，哄他回床上躺好。
就在她要离开卧室时，秦璘忽然叫一声：“妈妈！”彻底清醒了。
“你要去哪里？我和你去。”
“我在客厅，哪里也不去。”
秦璘不信，脱了睡衣，换好外出的衣服，紧随其后。
果然，女人不愿再和男人商量，收拾好了东西，准备离开。
男人抬眼问秦璘：“你去哪里？”
“我跟妈妈走。”
“走，小璘。”女人给秦璘带了一个帽子，拉着他的手腕走出家门。
秦璘笑应：“嗯。”这是他第一次赶上母亲离去的步伐。幸好他长大了，不会被“哪里也不去”之类的话欺骗。
劳碌焦虑的母亲和虚弱憔悴的孩子相互搀扶，在狭窄黢黑的楼道里摸索着下楼。
“小璘，带睡衣没有？”
“没有，我除了钥匙什么也没带。”
“没关系，明天妈妈给你买新的。这几天你跟我住酒店，别和那个畜生待一起。”
“嗯！”秦璘愉悦地复述了一遍母亲的话，“那个畜生…秦桡是畜生！”说罢，哈哈大笑。
母亲也笑了：“行了。”
“秦桡是狗、是猪、牛马不如、畜牲！”
深夜的楼道里回响起秦璘有些稚嫩的怒骂。
母亲一言不发，任秦璘无边无际地骂，随后低声嘲讽：“没出息的东西。”
“嗯？”秦璘安静下来。
“我说他，没出息的东西，银行卡全被那烂女人收了，现在还不敢住家里，有脸跑来和儿子抢地方住！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他刚跟我说的。”
“为什么和你说这些？”
“还不是怕付医药费！动手术五万，他不愿，说带你去看中医。”
母子两早就对秦桡心寒了，如今说起这些，倒不惊奇。曾经憋在胸中的委屈、愤懑，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无奈、决绝。
“小璘，我们什么时候稀罕过他的钱？别说是钱，连一点关心我们都不曾期待。这么多年了，他知不知道你中学校门口在哪里？逢年过节他对你有没有一句问候？偏还在这时候装模作样，真不是东西！”
“妈妈别生气，不和畜生计较。”秦璘心里也被说得难受，莫名委屈了，泛出眼泪。
母亲停下，摸摸秦璘的耳垂：“对不起，小璘，我不该说那么多。你爸爸还是爱你的。”
不知是她的秦璘长高了，还是她自己衰老了，抬起手时，她竟觉得有些吃力。
“妈妈，你爱不爱我？”
“小璘，妈妈爱你。这个世界上，妈妈最爱的人是你。”
以前，母亲曾对着秦璘破口大骂：“你们秦家的人都不是东西！秦璘你也是个冷血动物！”
秦璘的记忆，停留在支离破碎的噩梦里多年，无论如何都逃不出。现在，他稍微获得了点安慰：原来妈妈是爱他的。那句话说得如此真诚，让秦璘不忍心再去怀疑。
到酒店后，母亲冲了个澡，找换洗衣物时顺便找出件宽松的打底衣给秦璘：“小璘，试一试，当睡衣应该可以。”
秦璘已倒在床上睡了。
母亲扯过半边被子，盖住秦璘的肩。她端详了一阵秦璘的睡颜，觉得儿子比上次见面时愈发憔悴了。
“唔——”秦璘躲开了些。
母亲赶紧收回手，不再碰秦璘的头。他觉得秦璘的睡相太过生硬，只平平躺着，双手搭在肚子上，有些瘆人。尤其是过高的枕头，撑起了他的上半身，简直让他不像在睡眠，而是在靠着床板看电视。
“小璘，你枕头太高了，哪里用得着两个，你起来，我抽走一个。”
“唔—”秦璘睁眼，不乐意，“不要。”
“那样睡颈椎受不了的，快起来。”
“你抽走了我头会疼……”
“头疼？”母亲又提心吊胆起来。
秦璘伸出手，捂在左耳上方：“平躺侧躺都会涨痛，支起来才好些。”
她竟不知道，秦璘现在得用这样别扭的姿势才能入睡。她从行李箱里找出一堆衣服，抵在秦璘悬空的背后，又把面上的枕头往后挪了挪，形成一个合适的坡度，才让秦璘靠下。
“这样行不行，舒服点了吧？”
“嗯……”秦璘安心地闭上眼，脸色舒畅了几分。
房间里只剩驿站微弱的夜灯。
母亲坐在床边，望薄窗帘外的璀璨夜色。
一粒灯火，就是一件心事。
“妈妈……”
母亲回头。
“……你怎么还不睡？”原来秦璘没有睡着。
在秦璘模糊的视野里，母亲佝偻疲惫的侧影，越看越混沌，似乎能融化到米色的背景墙中。秦璘只怕母亲要消失了，就唤出声。
“小璘，你不愿意动手术吗？”
“不愿意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害怕。”他听见母亲无奈的叹息，倔强地重复：“我害怕啊！”
不怕死，只怕死不成，怕变成满头刀疤、令人厌恶、半死不活的光头怪物。想痛快死掉这种话说出来太伤人心，秦璘便把恐惧换成了倔强，虽然同样伤人，但总比说“死”好些。
“明天去看中医吧……”母亲这样说。
“嗯。”
2020.1.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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